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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老人身子不利索,生活太多,女人从香港回来后就不得闲,忙活了半月,平复好心情,才有了些空闲。最近她也挺想娘家人的,瞅着男人心情也不是太好,就劝说他跟自己回趟娘家“去转转,放松放松,去学堂里讲两堂课,转移转移烦心的事儿。”男人没二话“能行,我也想去跟六哥拉拉话,他回来有些时日了,我都没去看过他。”两人打包了从香港带回来的小东小西,自家产的特色吃食,叫了两个伙计,赶着马车去了乔家庄。
女人到了庄子一问“五哥,六哥都在,小七在老宅看家,看铺子,没在庄子。”哥哥嫂子们见两口子来了,喜出望外。五嫂拉着女人的说“兰子,有些时日没拉话了,光顾着跑大地方看小子,路过也就吃个饭过个夜,都不在家里多住几天。这次可得多住些时日,大家伙儿都常念叨你们两口子,小娃娃们都想多听你俩讲的课,我家二小子都念叨了好几回了。”
两人安顿下来,白天在庄子里挨家挨户转悠,轮着给娃娃们上课,晚上跟哥哥侄子们喝酒,女人瞅着男人的心情不错“林子就是酒量浅,实在喝不动了。”
女人说“不能再灌林子,再灌我们可就走了。明明知道林子酒量不行,还往死了劝。”哥哥们说“行,行,行,你说咋样就咋样,我们怕了你啦。”六哥说“那就明晚到我那儿来,不喝酒,光吃饭,行不。”哥哥们哄堂大笑,连说“谁信呢。好吧,好吧,你们两口子单跟六哥一家子聚聚,多拉拉话。”
两人白天上完课,晚上就去了六哥家。嫂子早准备好了各样点心小吃,奶皮、奶酪,时令瓜果,各样点心,煮好的奶茶,倒有些像进了草原上的蒙古包。
四人坐在炕桌跟前,边吃边聊。女人把信子的情况拣有趣好听的说了些,几人又喝了碗羊肉粉汤,吃了些油馍馍。六嫂把桌子拾掇了,端上来几盘凉菜。女人一看,咋都是些下酒菜,老醋花生、活捉豆芽、蒜蓉耳片、杏仁苦菜、沙葱豆腐。女人跟六哥说“咱多拉拉话,不准劝酒,谁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六哥说“能行。”
六哥喝了杯酒,神色有些恍惚“你一直问我在草原上过得啥日子。我在草原上的事儿要从遇见曼妮说起,曼妮是我给她起的名字,蒙语就不说了,就说咱镇北话。她的名字很长,她娘是俄罗斯人,也就是老毛子。她爷是蒙古王族,黄金家族的嫡系后人,孛尔只斤氏。你看她长得多白多富态。”嫂子朝六哥翻了个白眼,朝两口子笑了笑,给几人添了点奶茶。六哥接着说“她爷有几十个婆姨,几十个儿女。她爹也有十好几个婆姨,十好几个儿女。她爹是小老婆生的,她也是小老婆生的,在家里什么都要干。我遇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草原上牧羊。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她也一眼喜欢上了我,我们也可以算得上是一见钟情了。每天我们一起看日出,一起看日落,我们一起牧羊,一起采花,一起纵马驰骋,一起纵情放歌。那是我们最快活的一段时光。我跟爹说了,爹去跟她爹提亲,她爹说,能行,可要留在草原上。我跟爹都同意了。我们在草原上成了亲,生儿育女,十多年下来,也生了五个娃娃。在爹的支持下,我们分家单过。她爹给了我们一块草场,羊群这些年壮大了许多。
前几年,草原上就乱了起来,老毛子整天煽风点火,鼓动蒙古独立。贵族们分成两派,打得不可开交。各家都要交更多的钱,出更多的人。你的一个侄子就死在了战场上,我跟曼妮为这事儿伤心欲绝,彻底寒了心。
她爷下定决心要到乌兰巴托去,爹也跟去了。我的两个嫁出的女儿跟一个儿子也去了。我不想去,曼妮也不想去。我们私底下商量好,悄悄把羊群卖了,把草场跟大件的东西打包,半卖半送给了一个不想挪窝的普通牧民。那个牧民是我的好兄弟,她们那儿叫安答。我们悄悄轻装上路,一路急行带着小儿子回了乔家庄。回来曼妮又生下一个小子。”男人问“六哥,他们不愿意放你们回来吗。”六哥说“我们这是叛逃,死罪,抓住了是要套上绳索被马拖死的。幸亏我跟曼妮没露风声,只说要把东西处理完才能走,磨蹭了几天,拖到她爷、她爹都走了,管得松懈些。后来听进关的熟人说,爹听说我们往南走了,派了人快马急行连追了好几天。幸亏我多了个心眼,走得张家口绕道回来的,要是走大同,就见不着你们了。”
他感慨地叹了口气,仰头喝了杯酒,接着往下说“在草原上,很多事儿都跟咱想的不一样。比如说奴娃子,比如说父子妻妾兄弟的关系传承,比如说信奉的神灵。我跟爹走西口跑买卖次数多,在草原上交了不少朋友兄弟,学会了蒙古话,适应的快。十几年下来,算是地道的蒙古人了。曼妮还会些老毛子的话,也不晓得她嘴里叽里咕噜啥。”曼妮说“听不懂就对了,俄罗斯女人之间也有许多小秘密,有自己的风俗习惯,明个儿给你俩做顿风味早餐尝尝,晚上就在家里住下吧。”
男人好奇地问“她爷爷为啥一定要去乌兰巴托呢。”六哥说“这说来话就长了,好几百年了,近几十年闹腾得比较凶。主要吗,就是蒙汉满三方,面和心不和。有个笑话说,哪个王爷听说皇帝赐婚,要嫁过来个格格,就关起门喝几天酒,哭上几天,送去彩礼,才咬牙切齿把格格迎娶回来。那是要伤筋动骨的,好几年都缓不过来。蒙古人早就恨透了公家人,早就想独立复国了。”
男人问“我听说如今蒙古人战斗力可不强,火器年代,过去那一套吃不开了。”六哥说“你说得对着呢,老毛子有枪啊,有人啊,要枪给枪,要人给人,就是要割出去一块,跟东洋人一个转转。”
男人说“我就不明白了,跟着老毛子,东洋人,西洋人混,能落着个啥好,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心狠手辣,居心叵测的人。”六哥叹了口气说“咱如今就是一只煮熟的肥羊,谁都想割块肉吃,任人宰割,任人摆布,有啥好说的。再说了,咱自己打了几十年,就没个消停,谁愿意跟这帮公家人混。人吗,宁做鸡头,不当凤尾,况且还是个拨了毛的光屁股凤凰。”女人听六哥说得有趣,笑个不停“六哥你太坏了,尽瞎说六道。咋说,也是一家人,亲兄弟,跟了老毛子,认了那个干爹,能落着个啥好。”
六哥喝了杯酒,悠悠地说“前几年,我去京城、东口、西口、天津不老少。那儿的人不待见我们,骗子太多了,欺负人的事儿太多了。我们那儿的人从上到下,从老到小没有不骂关内满人、汉人的。民心所向,自己个儿做的不好,叫草原上的人如何同心同德。我是汉人,也算得上有些见识,瞅着都不舒畅,何况普通牧民。”
男人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如今咱自个儿确实太乱了。我在上海、潼关呆得时间也不算短,瞅见的都是一片丛生的乱象。如今人心不古,从上到下,人人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只想去抢、去骗、去坑。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实业做起来真得太难了,实事儿干起来也太难了。”
女人说“别垂头丧气的,甚事都能办好,东方不亮西方亮。如今商贸断绝了,咱把自己家里的事儿归整好,兴修水利,改进农具,开垦荒地,壮大人丁。事儿可多了吧,干都干不完。”
男人眼前一亮“对呀,还是兰子说得对,咱关起门,干自个儿的生活,过自个儿的日子,管他外面洪水滔天,自强自立,自给自足,保境安民,待时而动。对,就这十六个字。”
女人跟六哥都说这十六个字说得好,这就是乔刘两家往后过日子的做法。六哥说“明个儿一大早就去跟哥哥们说,把这事儿坐实了。来,来,来,满上满上,干了干了,太高兴了。林子,你们两口子都是有大学问的人,多回家来看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俩脑子活,咱家人手多,有甚事干不成的。只有凝成一股绳,才有实力跟人叫板。”
女人跟家里人告了别“盘桓的时日不短了,家里还有一大摊子生活要干,一大摊子人要管,再不回去就乱套了。”两人上了马车,马车上装了不少哥哥、嫂子、侄子们送的东西,杂七杂八装了满满当当一大车。两人吃过午饭走的,到家快要吃晚饭了。女人去了厨房,男人指派着伙计们把东西搬到屋里,忙乱了好一会儿,才备齐家里人给爹娘带的东西,到堂屋去吃饭。爹娘胃口明显大不如前,两人侍应着爹娘吃过饭,才回屋侍应娃娃们吃饭,写作业,睡觉。
三姐躺在毡包里有气无力的呻吟着。她昏昏沉沉的,一阵醒悟一阵迷糊。脑子清醒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想起嫁给蒙古男人以后的生活“起初还好,男人还是个小后生,虽说粗鲁肥壮些,还是关心关爱我的。我操持家务虽算不上一把好手,家里门外的事儿料理的还算妥贴,男人的心从甚时候开始变了。”她仔细盘算了许久,算是想明白了“好象就是从那件事儿生以后开始的。男人渐渐开始躲闪,不待见人家。打那儿起,就没有了嘘寒问暖,没有了恩爱欢好。过去偶尓喝醉了不回来,后来几天,十几天,几十天不见个人影。从相熟的人口中,话里话外还是听出来些不对劲的地方,甚至偷听到男人的风言风语。男人变心了,外面有女人了。这本来不算甚,男人三妻四妾,大老爷们不都这样吗,认命了。可谁能想到这个死男子心黑了,最近也不晓得为甚,变本加厉,一回家就酒疯,往死里捶人。这样下去迟早被他锤死,可这又怨得了谁。每次回娘家,家里人还客客气气地招呼她,可伙计们瞅她的眼神就不对劲,直勾勾的着冷光,一付待答不理的样子。自个儿做下的事儿自己清楚,如今哪还有脸面回去。捎话叫人来做主,这蒙古地界又能有甚用。报应啊,悔不当初。如今只能在这冰冷的毡房里挺尸,不甘心啊。”她仰天长叹,眼泪串成珠子往下掉“走了就算了,可生下的几个娃娃咋活吗。”她叫人叫来几个娃娃跟他们说“娘快不行了,你们几个相互扶持着,好好活下去。如果实在活不下去就去镇北找外爷去,他们一家子人心善,你舅跟妗子不会不管你们的。古力奇,你是老大,照顾好弟弟妹妹,不要叫他们受罪。这些年娘攒了些私房钱,还有娘的嫁妆,你把东西藏好管好,不要叫那个驴日下的胡花了。你爹问起要守口如瓶,打死也说不晓得。听清楚了吗,听清了,拿了东西赶紧走吧,娘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几个后生娃娃不晓得该咋办,还是老大胆子壮些“娘,放心吧,我会照应好弟弟妹妹的。我心里明得跟镜子一样,都是爹心瞎了。娘好好养着,你会好起来的。”他拉着弟弟妹妹出了毡房,叫小娃娃们自个儿耍去,默不作声到了一个小山谷,四处瞅瞅没人,搬开一块大石头钻进去。那是个天然的洞子,不深,他有甚事就喜欢在这儿躲着。他把娘交给他的东西在洞子深处藏好,出了洞子把大石头放回原处,又四处瞅瞅,见没人就出了山谷,在外面绕了几圈才回去干生活。
信子过年都在榆生家过,槐花这些年也生了两个娃娃,一男一女。新生命总是叫人欣喜的,有了小娃娃,家里就热闹起来。信子也会陪着两娃娃玩耍。他给两个小人买了不少时兴的玩具图书,给他们讲故事,一起嘻戏打闹。这个时候,信子才更象个小娃娃,不再是一本正经的大少爷。午夜过后,信子就告辞回屋,打开灯坐在桌子跟前一阵呆,拿出相册看一遍,嘴里还嘀嘀咕咕些平日里的琐碎,仿佛爹娘就在跟前,跟他永不停息的拉话。信子的心是寂寞的,他很想他的爸爸妈妈,可他也知道一时半会儿见不着他们。他只能一个人默默的舔舐自己的寂寞,放空自个儿,想些书本上的东西,排解一下思念,忘却心底的孤独。信子一天天在孤独中成长,一天天在孤独中坚强。他坚信他能等到跟爸爸妈妈团圆的那一天“为了那一天,要多想些高兴的事儿,忘掉那些无依无靠的孤独,多吃点儿饭,长得更快一些。也许长大了,就没那么想妈妈了。”
三姐死了,打从家族商队解散,三姐就很少回娘家看看,头回回来就是处理商队被劫的事儿,姐夫相跟着来了,见了爹娘嚎哭得不行“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才晓得商队被劫了,还死了人。没想到这么红火的生意买卖做不成了,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刘老爷子好说歹说才劝住,打了些银钱走人。
头年过年回娘家来,三姐衣着鲜亮,象模象样。她照样东家门进西家门出,挨个串门劝说大家伙要想开些,往前看,瞅瞅往后还有甚赚钱买卖。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停咒骂天杀的马匪,咋就盯上她家的商队了,真象个善解人意、能说会道、精明能干的好女子。
往后三姐就仅仅过年回来一趟,说些不咸不淡的话,热情一年年消散了。过了几年,姐夫也不相跟着来了。三姐衣着打扮不时兴了,一年年憔悴下来,问有甚事也岔开话题不说“过得好着呢,就是家里娃娃多,生活多,累着了,没甚大事。”
男人为这事专程带着婆姨娃娃跟报丧的人,去了一趟蒙古地界。去的时候,他没心情闲逛,只是闷头赶路,起了个大早,天还黑着就上路,天黑才到地方。姐夫一家冷淡的很,只安排这一大家子人吃了顿饭,在蒙古包住了一晚上。人已经抬埋了,第二天,姐夫带着一家人去三姐坟上祭典了一番。过后男人说“姐夫,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我们自个儿在相熟的人家转转,来一趟不容易。”一家人在草原上相熟的人家四处走了走,打问了打问情况,住了一晚上才往回走。天黑以后,古力奇一个人悄悄来了他们住的蒙古包,跪在地上哭着说了好多家里的事儿。女人劝导宽慰了半天才止声,男人掏出些大洋说“有甚事就来镇北。你娘走了,往后刘家就是你的家,我们都会给你做主的,照应好弟弟妹妹。这些东西拿好,别叫你爹晓得,悄悄花。”男人出门送走了大外甥,没过多久,一个蒙古人又把他叫出了帐外。
好半天,他一个人才回来。躺在毯子上,他再没吭声,一声不响就睡了。女人问话,他说“困了,明儿个再说。”女人睡不着,想了半会儿,想明白了很多事儿,也猜到了很多事儿,可男人不说,她也不好问“毕竟那是林子的亲姐姐、亲弟弟。”第三天一大早,一家人就出往回走,也没去姐夫家告个别。
一望无际的草原,叫人心旷神怡,到处能瞅见微风中摇曳的格桑花,还是那么娇艳可人。一家子在草原上慢慢腾腾往回走,男人叫二蛋几个伙计看好娃娃,跟婆姨打马在草原上纵马驰骋,泄着心中的郁闷。跑累了,他就骑在马上停在草原上,任疾风吹拂着一动不动“兰子,你可能已经猜到了,三姐这几年活受罪,就是被那驴日下的硬生生打死的。那怂货没本事赚不来钱,喝多了就打姐姐,姐姐这次被打得起不来,也没人管,人就这么走了。我也晓得三姐不是甚好人,那次商队被劫杀,跟老二、跟她脱不了干系,可他们是我的亲人,我也没办法,没办法。”男人说着说着就在马上哭起来,眼泪不停的往下掉。女人骑着马靠过去,翻身上了男人的马,从背后用力抱住男人,用手擦了一次又一次男人脸上的泪痕。男人的眼泪还是往下掉个不停,脸上一直湿漉漉的。女人也不擦了,拍拍男人的前胸后背,心头一阵酸,眼泪也跟着不由自主一个劲往下掉。男人靠在女人的身上,两口子无言哭泣,良久才止住眼泪。女子翻到马上,两人才又骑马慢悠悠地往回赶。两个小娃娃不晓得什么忧愁,在草原上跟伙计们疯跑打闹,笑声仿佛连花儿都听到了,在微微点头应和。女人看着看着就痴了“人如果长不大,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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