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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第1页）

第一部第一章

1

王女娃穿衣下炕时，鸡还没叫头遍

她是替男人把自己提醒了。

“不想活了就死去，都死去，死了干脆了。”

王女娃听不清男人在梦里咕嚷着什么，更不知道那是男人因为生大儿子的气，憋了一肚子火，在梦里骂大儿子时，连带着骂了他们全家人。但她猜到男人是在说梦话，本来想翻过身继续睡自己的觉，却又听见男人似乎梦魇了，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很吃力地呼叫救命。她迷迷瞪瞪地抬起脚，隔着睡在他们中间的小儿子踢了两脚男人。男人被踢得“啊”了一声，她也就完全醒了。

她摸索着扫完院子，又扫了门外。扑打了身上的灰。院门正上空，昏暗地斜挂着小半片月牙。她抬头呆望了一会，长叹一口气，拧紧眼角的鱼尾纹，走进那间像老人一样勾腰驼背的厨房。她揭开大铁锅的木头锅盖，小心端出一坛蓬蓬松松的面，踮起脚尖开始在面板上揉面。

被踢醒的郝有钱也起来了，自言自语嘟囔了两句，弯腰从门后面端起三脚泥炉子，架上柴火熬罐罐茶。一袋烟的功夫，他啃着干饼子喝完了茶，满意地从布烟袋里挖满一烟锅老旱烟，斜插在嘴角，烟雾缭绕中，他半闭着一只眼睛解开牛缰绳，牵着老黄牛去后山犁麦茬地，以备秋后再种冬麦。

郝有钱，刚刚四十挂零的人，仿佛一夜之间成了一个白头的小老头。白头小老头出了院门，过了一条沟，吭哧吭哧向二神仙梁上爬。爬到二神仙梁顶，他停下来喘气，就像站在了天上，沟沟坎坎都飘着他呼出的白雾。老黄牛不声不响地站在身后，和他一起向前看，向下看。看什么呢？郝有钱不知道老黄牛在看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目光所到之处都是心事。对面的山，远远近近，都是整整齐齐的梯田，一座座，像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千层花卷，他的心事就像花卷层层叠叠……

二神仙梁是条延绵数五六十里的大山梁，西起通渭县碧玉镇，向东延伸至秦安县郭嘉镇。二神仙梁是秦安县三大神仙梁之一，古从史志和传说考知，唐代有一名叫秦系的人，避乱世隐居山中修炼，以采药为生，他居住之地峰峦秀拔，人迹罕至，当时的人把秦系视为神仙，于是把他依次居住过的三座大山，分别起名叫大、二、三神仙梁。青林沟的郝家庄就像挂在二神仙梁半山腰上。在旧社会，几乎大半个二神仙梁上的土地都属于郝有钱祖上的。但郝家财旺人不旺，祖上世代单传，因此郝家庄一直只是一户人家，独家独院，从远处看像一只木匣子躺在草丛里。直到郝有钱这一代，才分别有了弟兄俩，但他哥哥偏偏婚姻不顺，至今也没有留下一男半女。

郝家因为自古家业大，住房宽绰，本来弟兄俩住一院房子绰绰有余，但郝老大要娶的媳妇是远近有名的一朵花。一朵花因为人长得漂亮，又是出身富农家庭，她的眼光是极高的，她挑遍了二神仙梁，也没有选中一个家境和她家相当，长相让她满意的。后来总算看上了郝家的一院房子和郝老大的相貌，却不愿意和年老多病的公婆一起过日子。那时候，郝家的家业其实因为郝有钱的父亲抽大烟已经差不多败光了，加上土改时被订了地主，经历了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分财产，家业只剩几间空房子。郝有钱父亲只好将后院圈养过骡马的马厩和堆放杂物的草棚改装一下，老两口就带着小儿子搬进去住了，算是和老大分了家。

但一朵花过门一年多后，因为受不了郝家徒有空名的穷日子，回了娘家再也不回来。郝老大也因此受了打击离家出走，几十年了杳无音讯，有说他在新疆要饭的，有说他在深圳成了万元户的。反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谁也不确切知道他的下落。他的房屋，因为长久没有人住，已经显得破败了，尤其门窗又脏又旧，可仔细一看木料的好材质和当初做工的精细，说明这房屋曾经住过富汉。郝有钱因为一直盼望着哥哥回来，虽然儿女都长大以后住房很紧张，但他从没有想过要搬回前院祖上老屋去住，只在逢年过节时，开门进去打扫一下，算是帮哥哥守着家业。他自己依然住在父亲用骡马棚改装的三间破瓦房里，虽说改革开放快十年了，但能填饱肚子已经很知足了，他连想都没想过要修院盖房的事。

从郝家庄下到沟底，就是青林沟的碾子滩。村中央有一盘很大的石碾子，全青林沟甚至外村的人都要来这里碾米，因此叫碾子滩。一道沟叉里，人家住得横七竖八，非常杂乱而拥挤。在过去，碾子滩也只是一户人家，是郝有钱的祖上太奶奶嫁进郝家时带来的王家的孩子。王家孩子长大后，郝太爷给他分了几亩薄田，安顿在河滩里修院盖房娶妻生子，不承想，王家媳妇一肚子生了八个儿子，没出五服，王家就生出了一河滩人，让郝家几代人眼红到了嫉妒又恨的份上，甚至到郝有钱这一代，郝王两家已经几乎不相往来了。

碾子滩让整个青林沟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尤其冬季农闲时，其它几个外村的男人们都来围着石磨、碾子打扑克、拉二胡唱秦腔、晒太阳，女人们拉家长、做针线活，整个河滩都显得喜庆。

青林沟因为碾子滩不光热闹喜庆，还因为傍依着有《汉书》记载的原始次森林，和始建于南北朝时期的佛家圣地观音殿，吸引了青海、陕西、四川等几个邻省的众多游人和香客前来旅游和朝拜，而远近闻名。

因为这原始次森林和观音殿，青林沟一直被远近的村民看作是二神仙梁上的风水宝地，但青林沟的年轻人并不认为这样的风水宝地有什么好，靠天吃饭，该穷还穷，连川道里人的脚步都赶不上，更别说城市了。近些年，胆子大、有城里亲戚的年轻小伙子、大姑娘、小媳妇都进城打工去了，没有门路进城的就急赤白脸的，只恨自己命不好。

2

黑幽幽的山洼静默着，像一群弓着背趴伏在黄土地上睡觉的巨兽。

喔喔喔，喔喔喔，……

死公鸡扯着千百年来不变的破嗓音，硬生生把郝强从刚刚迷瞪了一下的睡梦里拽了回来。

母亲在屋外扫院子，唰——唰——仿佛一下一下划在他的心上。

从得知自己又落榜以后，郝强白天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一身一身冒着臭汗迷迷瞪瞪睡觉，晚上脑子却清醒得像点了一盏灯，烦恼像飞蛾一样扑过来围住了这灯盏。他大睁着眼睛看房顶，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但他清楚哪几根椽子被虫蛀得要断了，哪几根年久失修腐烂了，哪里支了几根新木棒临时顶着。东南角已经很严重地塌过两次了，每年夏天都在修补。

这三间土瓦房，是爷爷留给父亲的全部家产。爷爷去世时已经瓦片乌黑，生满了青苔。又是多少年过去了，墙体多处裂缝变形，每年夏天总有地方要漏雨。每次下雨时别人家从外面往屋里跑，他家是从屋里往外跑。他心里誓将来考上大学工作了，立即把破瓦烂椽换掉。然而，他初三复读了一年，那么好的成绩竟然还是连高中都没考上。

虽然他还没有干过太多的农活，也不像父母一样早年挨过饿，当然也没有体验过富人的生活有多美好，但他已经被父母的辛苦和贫穷看怕了，他实话不想在山梁梁上当一个穷农民。他一心想着将来要考上大学干公事，做公家人，不论当教师还是医生，或者进工厂当工人，都是他理想的好未来。但梦想就这样被连续两次中考落榜破灭了，眼下只有回家种地这一条路可走了。

忧苦和惆怅淹没着郝强，他仿佛连活下来的信心都没有了。糊在墙上皱皱巴巴的旧报纸卷起了边，颤巍巍地要脱落下来，掉了油漆的桌面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他的近视眼镜和书本散乱地躺在灰尘里，坑坑洼洼的土地面也好久没有扫过了。他每天看见这些，心里就很烦乱，却不愿动手收拾一把，也不让母亲和妹妹进屋帮他打扫。自从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全家人都像开始怕他了，父亲连他几十年养成的从地里回来，要在院子里拍打衣服上野草穗、跺脚上泥土的习惯，都改到在门外收拾利索再进来，也不喊他上山干活去了。大白天一家人在院里都是悄声说话、轻声走路，饭熟了也是妹妹屏住气息推开门给他送进来，然后悄悄关上门，走了。

全家人越是这样小心翼翼，郝强心里越是难受，他忽然现连刚刚五岁的小弟弟都懂得同情、包容他，不闹腾打扰他了。岂知其实父母是怕他走大伯离家出走的路，或者像有的小媳妇寻死觅活喝农药、跳崖，要了他们的老命。否则父亲怎么可能这样惯着他。

郝强原来不是这样的。从小他让父母放心得就像是别人家的孩子，从来不要父母操心，哪方面都是青林沟其它孩子学习的榜样。村里有妇女和母亲开玩笑说她要是有一个和郝强一样大的女娃，一分钱的彩礼都不要，倒贴给郝强当媳妇。母亲听了一面替儿子高兴，一面又担心儿子胆小老实将来要受别人欺负，但同时又不希望儿子像个二流子一样胆大到惹事生非。其实在母亲心里，儿子刚好就是她希望的样子。

这次中考落榜对郝强打击太大了，想到再也没有机会继续上学，想到自己一下子就要成为父亲一样的农民，想到他抱有的幻想和希望彻底破灭了，他恨得直想抽自己嘴巴，为什么就这么不争气啊！还是命不好？！

3

王福来从沟底的碾子滩爬上郝家庄时，已经累得“呼呼”地喘息。他停下来干咳几声，像老鸭子叫唤，让一大早的空气有些绷紧。他探头探脑地进了郝有钱家的院子。他驼了背，向前倾的头颅，左右窥视着，仿佛骆驼在四下寻找吃食。院子里静得连一只蚂蚁跑过的声音都没有。他的两条瘦长腿迈着外八字步，走到院子中央时，闻见从厨房里飘出来了葱花香味，同时听到有响动，便大声问厨房，“这么早的做啥好吃的了？闻着这么香啊！”

一只喜鹊从院外的槐树上跳跃下来，叼着一根枯枝刚落到院墙上，就被王福来的问话吓得“咕”了一声，扑棱着翅膀丢下树枝又飞走了。王女娃也被王福来从厨房惊了出来，“哦！是娃他王大大？啊呀，啊呀！”她激动又惊慌，嫁进郝家二十多年了，她第一次见王福来进郝家的门，心里并不待见他，但面子上还是挤出满脸的笑容，火急火燎从烟气缭绕的厨房探出头来，边用缀满补丁的碎花布围裙擦干瘦的手，边招呼，“我家大娃今日个过岁呢，我正烙油馍，马上就熟了，就熟了，你一定要吃些，昂，快进屋坐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