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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这儿是大李子树,它的南边一点儿就是那口砖井,我的外祖母常常在这里洗衣服。再往东南边大约十几米远处,就是我们的茅屋了。”
罗玲四下看着,大口地呼吸。她喃喃着“当年这里会多么美啊,真正的田园风光……可惜啊!”
她没有说出的话就是再好的田园一旦与人间苦难缠在了一起,立刻就丧失了全部的美——它还存在着,只是生活在其中的苦命人只有挣扎,已经无暇顾及了。
我在一个地方伫立——这里开着一朵多么美丽的小蓟花,它多刺的叶子中间挺起一簇粉红『色』的丝状花瓣。它好像是昨天的回应,是安慰和微笑。我蹲下来看着。
罗玲问“你还能找到当年的墙基吗?”
我说当然。我用步子丈量着,大致确定了小屋的准确位置。罗玲立刻说“啊,它多么小。”
是的,昨天所有的东西在今天看起来都小得吃惊。可也就在这看似窄小的空间里,着实生了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它当年的样子有点儿像你们园艺场西边——『毛』玉老太太的海草屋。不过它没有那么白的屋顶,这可能是因为离海边还有一段距离吧。就是这么个小屋,那会儿庇护了我们一家。说起来它的历史更远了,因为它并不是我们家里人动手盖的,而是外祖父家里一个仆人的小屋,是他留给我们的。算了,这话说起来就更长了,留待以后吧……”
就在这儿,就是脚下,有一段时间,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一个持枪的人站着,他在暗中监视我们。他们在四周巡逻,抽烟,最后就站在这个地方,听屋里人的鼾声。我记忆中父亲能够打鼾,能够熟睡,这真是了不起的一个本领。他大概太疲劳了,吃的是最粗糙的食物,却每天被押到一个地方出牛马一样的苦力。
“您经常来这里看看吗?”罗玲问。
我摇摇头。真的如此,我很少来这里。我心疼。但我常常向这里行注目礼。
这是一个太过沉重的地方。我每次走到这里双脚都会沉得拖不动,离开后也要有几天不能安静。这大概是置身事外的人不能体味的。在我眼里,这里仍然响着一片呵斥,还有母亲的叹息,外祖母洗衣槌的声音,父亲的喷气声,父亲奋力一脚踢碎一件器具的声音……总之这里全是忍受和煎熬的声音,是活着和等待的声音。我要离开它一点儿,但不能太远——我经过了四十余年的辗转,再次来到离它十余里之处,只为了能够隐隐约约听到这一切……是的,不要太近,也不要太远。我必须能够随时听到嗅到『摸』到,就像现在。这里的每一寸泥土都是灼热烫人的,我不能过于挨近,可是我要按时寻来。
罗玲眼睛望向南方“那位老人也知道这个小茅屋,知道一点儿这里的故事。不过他不认识您的父亲……他是在园艺场的时候听说的,而且还来这个地方看过。他听了我的话就说‘哦,记得,那是在场子南边,一处很小的果园。’他的记忆力很好。”
我一声不吭地听下去。
“老人的心一直放不下。他见到我就想起了母亲,想起被自己人杀害的那五个人,他说那是历史上最悲惨的事件,是悲剧中的悲剧!有人希望这段历史被时间淹没,但很难。老人告诉我,一切都是从前几年开始的一份内部资料突然披『露』了有关这个冤案的回忆录,作者是一个老人,他去世前留下了这份极有价值的回忆。可惜有关这个冤案的部分并没有说得太清。但这毕竟是第一次啊!老红军当时把这份资料看了不知多少遍,他说那个老人大概也只能说那么多了——一方面仍然时机不到,另一方面极有可能也就知道那么多——真正的知情人肯定还有,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赶紧,因为这个人即便活着,年纪一定也很大了,我们是在与时间赛跑啊!这个冤案一天解不开,老人,还有我的母亲,到最后都闭不上眼睛。老人在那几天里对我讲了五个人遇害的前前后后,我一边听一边流泪……怪不得这片园子长得这么茂盛啊,原来这里被那么多人的血浇灌过!怪不得大风要把沙子吹来搬去,堆成一座座大坟似的沙丘,那是因为死不瞑目的冤魂太多了……”
《一纸密令》
一
纵队在大山里与敌人周旋时,胜算并不多。当时正处于最危险的时期,敌军整合了几个师的兵力,如数压到了东部,想一举歼灭这股红『色』力量,不留后患。纵队不得不化为几个支队,分别在不同的地区牵制和『迷』『惑』敌人,尽量争取自己的生存空间。这段时间大约持续了一年多,待战争的大局有所改变,敌军的主力部分南撤之后,前线的巨大压力才算得到了一点点舒缓。这以后纵队又有了战略和战术上的主动『性』,在山地和滨海荒原整个一片开阔的地域与敌人展开搏击,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占领了经济与战略要地,是海边小城的实际控制者。但是最艰难的岁月在这之前,即纵队在大山里活动的那个时期。当时脑机关一度与前线部队分离,只有一个分队与部分领导驻扎在海边荒原上,这里无边的林野和错综复杂的沙丘链、间杂在其中的海边村落,也就成为最好的生息地。
机关上的领导人大部分时间并不在一起活动,他们要分别去各自分管的区域,都有相当繁忙和危险的工作要做。警卫长的小分队是一帮忠精顽强的青年,个个经受了严酷环境的磨炼和考验,在忠诚和勇敢方面没有任何问题。这些人都是贫苦子弟,几乎是清一『色』来自南边省份,是老区的孩子,执行起任何命令都不打一点儿折扣。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那个极端严峻的时候什么状况都能出现,背叛是极有可能生的,人和人之间除了极度的信任就是极度的怀疑,总是在这两极之间摆动。如果听说某人被叛徒出卖或投敌了,牺牲了或『自杀』了,用不着半点儿吃惊。
当时几位长中的一位是刚从上边派下来的,初来时只是几个领导人之一,不久升任主要领导即书记,因为原来的书记在一次突围中牺牲了。这个人像几位长中的另外两位一样,有国外学习和工作的背景,但以前与其他几位并不熟悉。随着斗争越来越激烈形势越来越危险,组织内部的关系也紧张起来。书记当时的化名为“沙青”,人们只称呼为“沙”,对其命令严格遵从。因为按当时的纪律和工作规则,一旦生了什么问题未能取得统一意见,出现了最棘手的局面时,沙本人拥有“最后决定权”。也就是说,这种权力巨大而且无可置疑,但非到万不得已是不能使用的。沙与上边保持直接联系,这种联系的紧密与非常渠道,许多时候是不容他人置喙的。这是冷酷的斗争环境所决定的,在当时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因为生存与死亡的较量,其结果有时就取决于一念之间。
沙是一个话语很少的人,年纪轻轻却异常内向和成熟,苍白的脸『色』泛着一层蜡光,眉『毛』粗而短,长了一双阴沉的眼睛。由于没有时间也无心整理,他的头通常很长,所以警卫人员最熟悉的形象,就是一个长芜『乱』披着大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人。没有人敢与之开一句玩笑,也没有人与之交流什么,这个人本身更没有与他人说话的欲望。所有人都认为这个人在思考全区乃至于全国的和国际间的重要问题——每一个问题都是致命的神秘的,是一般人也包括其他长所不能理解的,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交流的必要了。有一次一个警卫员甚至听到了他在屋里一边踱步一边自语,只言片语立刻让其进一步增加了神秘感和恐惧感这人使用的是外语!自言自语时尚且要用外语,可见他头脑中转动的问题是何等陌生而巨大……警卫是一天到晚保卫他的人,两人一组日夜不眠,其使命就是准备在某一时刻为了这个在屋内踱步的披头散的人献出生命,而且会毫不犹豫。每个人都明白这种献身的光荣『性』和必要『性』,并且从来没有怀疑过。
其他长如果从不同的地方汇聚到这里,也要带来自己的随身警卫,但数量要略少于沙的。一般长会带三个警卫,但这三个人也是铮铮铁汉,这是不必说的。这些随长赶来的警卫人员通常与沙的警卫班战士都认识,并且相互友好亲切到了极点,他们许久没有见面,一见面就拍打亲近,开开玩笑。但关于长之间,特别是沙的一切事情也包括生活细节,是绝对不能议论的。警卫们只相互谈论他们之间的事情,那纯粹是个人的私事。
脑机关在沙这里开会,有时一次会议要一口气开上十天。可见长们所要解决的问题是多么重大、多么繁杂,以至于极少休息地紧张讨论上半个月。警卫们离得近了会听到长们在激烈地争吵,这几个人都是争论的好手,他们大多互不相让,有时还要弄到拍桌子。沙的声音不高,可是最沉最重,这个人总是动不动就打断其他人的谈话,像扔石块一样抛出一句,将对手压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可是一旦对手反过劲儿来,就会生更剧烈的争吵。警卫们在最紧张的时候甚至要怀疑这些人马上就会干起来——当然这种担心都没有必要,因为这些争执再凶,也是对事不对人,是为了整个战局、为了对纵队作出的某些决定。至于纵队,警卫们极为『迷』『惑』的就是,这里远离前方,长们在这个角落里作出的决策,又怎么能指挥那里的行动呢?要知道战事每时每刻都在生变化啊,稍有一点儿情报上的耽搁以至于误会,就会铸成千古大错啊!可是关于纵队的一些决定仍然在源源不断地作出,并且以密码电报往前线。而纵队上的长也是脑机关的成员,他们只是由于要留在前线指挥战斗,这才不能赶过来开会。警卫们弄不清这些长们相互是怎样的一种关系,特别是他们之间的分工和辖制权,只是听着没完没了的争执,担惊受怕。说实在的,警卫们最怕的就是长们聚到一起开会了。
长们在一起的最大危险,当然不是几个人之间生的争吵,而是来自外部的敌情。那时形势实在难料,一天之内就有预想不到的变化,有时半天时间就要将驻地转移两次。往往是正开着会,一个消息传来,长们立刻就要动身开拔。所有的家当也不过是几只大木箱,里边除了日常生活用品,最沉的就是一些书籍。几乎每个长都有一些书,这是他们最舍不得丢下的宝贝。时间长了,警卫们都认为长差不多也就等同于书籍。特别是那个沙,他的书要比一般人多出两倍,所以他才是拥有最后决定权的人。至于说开会的争吵,大家都现,沙除了与别人声音上有所差异,再就是这个人会时不时地扔出几句外国话。而其他人没有一个是这样的。
二
一般情形之下,几位长的警卫人员是固定的。但沙做了第一领导之后,除了自己的警卫班依旧不动之外,其他几位长都进行了交错互换。至于说为什么,这是不能问的。沙的警卫班长同时也成为沙的生活秘书,负责吃喝拉撒睡,并且还要代他传递一些重要指示。一位二十三岁的姑娘是打字员兼长内勤,长得面容姣好,也是从老区来的,是原来的书记最信任的人。那个长待她就像父亲一样,长的死让其痛不欲生,她不停地哭了一个多月,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差不多一直是肿的。这就让新任长沙不太高兴。当有一天她又哭哭啼啼地记录他的口授命令时,终于惹得他火起,猛一拍桌子问了句“够了,你还准备哭到什么时候?”她立刻不哭了,说“长,我错了,请您继续吧。”谁知沙仍然紧紧盯住对方“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准备哭到什么时候?”她这一次真的慌了,大张着嘴巴看着他,说不出话。他再次追问“什么时候?”她咬紧牙关才蹦出两个字“今天。”“今天什么时候?”“……现在。”“那好,咱们继续吧!”
以前打字员经常为原来的长洗洗衣服晒晒被子什么的,现在仍然为沙做这些。沙与她没有一句工作之外的话,也从来不问她任何生活上的事情。而以前的长闲下来会问起她的家里人、想不想家以及其他之类问题。沙总是在她一件接一件做着手里的活计时有些焦急和不耐烦,不停地看表。她给他打扫了床铺,将上面的草屑和掉下的扣子烟头之类捡起——她感到奇怪的是新的长竟然如此邋遢,床铺上什么东西都有。当她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做着时,沙就说“算了算了,你回去吧。以后这床铺不需要你动了。”她“哦哦”应着,退了下去。但是她仍然要在长忙过一天之后为他整理一下室内,就像以前一样,只要看到他开始在窗前抽烟、眉头舒开的时候,就知道应该把刚刚洗好的衣服什么的送进去了。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海边一带出奇的热,所有人都只能穿很少的衣服。警卫班的人有一半以上打赤膊,连着装一直比较严格的沙也不得不换上了短裤和一件小背心。打字员穿了一条花裙子,上身是浅紫『色』小碎花洋布衫。她记得这身衣装曾经让原来的长好好夸奖了一番。她坐在打字机旁,沙在慢慢踱步,走过来走过去地口授,语流不畅。她现他近来常常这样,仿佛有什么事情再也拿不定主意了。有一次她好像听到了沙在重重地喘息,人离得很近,因为他身上特有的那种烟味混合了男『性』的某种怪味变得十分浓烈。她这时候总是低着头。可是这一次的气味实在太呛人了,就稍稍抬了一下头——只一瞥就让她吓了一跳——她清清楚楚看到,或者说准确地意识到沙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胸部,而且那目光已经穿越了薄薄的衣衫,刺得人疼!她害怕了,因为她知道自己一点儿都不会看错,对这双阴阴的眼睛真是太熟悉了……她的身体不安地移动了一下,也许是侧了一下吧。也就在这时,沙恶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关,把头扭向了一边。接着他还是踱步,不过这时的踱步声变得沉重有力了,那简直是在跺脚。她一咝咝吸气,身上害怕得打颤。
就在第二天,沙像大病了一场,耷着眼皮,却是十分郑重地告诉她以后除了打字这种必需的工作之外,她不能再进长的房间了。她口吃起来,问那些换洗的衣服和其他一些日常杂务怎么办?沙垂着厚厚的眼皮说“这就不关你的事了。”也就从这一天开始,改由警卫班长肩负起沙所有杂七杂八的事务,两人的关系似乎也较前密切了许多。这位班长是一个脸『色』黝黑的粗壮汉子,平时不言不语,脾气多少有点儿像沙。他来自北方大山一带的贫苦之家,自小失去双亲,参加队伍后即把这里当成了家,把上级长当成了父母,执行所有命令绝对分毫不差。
每次长们开会争执时,警卫当中只有一个人可以靠近开会的屋子,这就是班长。他有时听到剧烈的争论手心就要冒汗,一直冒到会议结束。他现每次散会后,沙的脸『色』都苍白极了,就像一张陈旧的糊窗纸似的,而且呼吸急促,需要立刻躺到炕上歇息。他赶紧为沙拧干一块热『毛』巾,为其敷上额头。他的手挨近了长时,觉得这额头烫得像火一样。他害怕了。最激烈的会议之后,如果没有更要紧的事情,沙会一直躺在炕上,并且一整天里不起来吃饭。这会儿只有班长知道,长躺在那儿,其实并没有休息,而是在深入思考更重要的问题。整个山区和平原上的大事、未来的前途,都押在这个身躯瘦削单薄的人身上了,一想到这里他就有忍不住的怜惜和敬佩。
那个电报员姑娘有时要把一些急电送给长,这就免不了要在长休息的时候去那个房间。这会儿是班长最头疼的时候,因为他不知道该阻止还是该放行——尽管他自己不识字,可按规定他是不可以接触机要电报的,所以也就不能由他转交这张灰『色』的纸片。他每次都咬住牙关,一边放其进去,一边小心地倾听里面的动静,最害怕和担心的就是长因为这种打扰而怒。还好,每一次都算顺利,屋内并没有传出什么异常的声音。
可是有一天凌晨两点又来了急电,当她匆匆赶到门口时,班长实在为难了。他犹豫了一下,只好放行。他知道这个时候长正在熟睡,长已经忙了一整天外加多半夜。他侧耳听着,里面先是咳嗽,接着是几声“嗯嗯”。沉默了许久。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这样大约过去了半个多小时甚至更长,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叫尽管是压得低低的,他浑身的『毛』还是竖起来了。就像条件反『射』似的,他抓紧枪杆一低头就冲了进去。眼前的一幕让他一生都搞不明白——姑娘的脸侧向了一边,肩头一耸一耸;沙坐在床边,像肚子痛似的双手按住小腹,出了若有若无的呻『吟』……“长,我……”沙头也不抬,向他摆摆手“这里没你的事,走吧。”他刚转身还没走上两步,沙又喊住了他“你,把她也带走。以后,以后就由你亲自、把电文、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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