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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列宁看见伏伦斯基的眼泪,心慌意乱——他看见别人的痛苦总是这样的——立即转过脸去,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急忙向门里走去。卧室里传出安娜的说话声。她的声音是愉快的,富有生气,音调非常清楚。卡列宁走进卧室,走到床跟前。她脸朝他的方向躺着。她的双颊绯红,眼睛闪闪亮,一双雪白的小手从上衣袖口里露出来,玩弄着毯子的一角,把它扭来扭去。她看上去不仅容光焕,身体健康,而且情绪极好。她说话很快,很响,音调十分清楚,充满感情。
“因为阿历克赛,我是指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两人的名字一样,都叫阿历克赛,命运真是太奇怪太捉弄人了,是吗?),阿历克赛不会拒绝我。我可以忘记过去,他也会饶恕的……他怎么还不来?他这人真好,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这人有多好。唉!我的上帝,我烦死啦!快给我一点儿水!嘻,我这样对待小女儿可不好哇!好,那就把她交给奶妈吧。是的,我同意了,还是这样好。他一回来,看见她会难受的。把她抱去吧!”
“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他来了。您看,他来了!”接生婆说,竭力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卡列宁身上。
“嗐,胡说八道!”安娜没有看见丈夫,继续说,“把她给我,把小女儿给我!他还没有来。您说他不会来,那是因为您不了解他。谁也不了解他。只有我了解,所以我觉得难受。他的眼睛,说真的,谢辽查的眼睛同他一模一样,所以我不敢看谢辽查的眼睛……给谢辽查吃过饭没有?我知道大家全会把他忘记的。他可不会忘记。得让谢辽查搬到角房里去,叫玛丽爱特陪他睡。”
突然她身子缩成一团,住了口,恐惧地把双手举到脸上,仿佛在等待打击,实行自卫。她看见了丈夫。
“不,不!”她开口了,“我不怕他,我怕死。阿历克赛,你过来。我急死了,我没有时间了,我活不了多久,马上又要烧,又要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我还明白,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得见。”
卡列宁皱起眉头,现出痛苦的神色。他拉住她的手,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的下唇打着哆嗦,他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激动,只偶尔对她望望。每次他对她望的时候,总看见她那双盯住他的眼睛流露出那么温柔而狂喜的神色,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等一下,你不知道……等一等,等一等……”她停住了,仿佛在拼命集中思想。“对了,”她又说,“对了,对了,对了。我就是要说这个。你别以为我怪。我还是同原来一样……可是另外一个女人附在我身上,我怕她,因为她爱上了那个男人,所以我恨你,可是我忘不了原来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我。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才完完全全是我。我要死了,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你问问他吧。我现在觉得很沉,我的手,我的脚,我的手指都很沉。你瞧,我的手指有多大!不过这一切都快完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饶恕我,完完全全饶恕我吧!我这人坏,但奶妈告诉过我,那个殉难的圣人——她叫什么呀?——她还要坏。我要到罗马去,那里是一片荒野,这样我就不会碍着谁了,我带谢辽查去,还有小女儿……不,你不会饶恕我!我知道这是不可饶恕的!不,不,走吧,你这人太好了!”她用一只火热的手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把他推开。
卡列宁的心越来越慌乱,此刻已经慌乱得不再去克制它了。他忽然觉得,他所谓心慌意乱其实是一种愉快的精神状态,使他体会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幸福。他没有想到,他终生竭力遵循的基督教教义要求他饶恕和爱他的仇敌,不过他的心里充满了饶恕和爱仇敌的快乐。他跪在床前,头伏在她的臂肘上,她火热的手臂透过上衣烧灼着他的脸,他像孩子般痛哭起来。她搂住他那半秃的头,身子挨近他,挑战似的傲然抬起眼睛。
“他来了,我知道!现在您饶恕我吧,饶恕我的一切吧……他们又来了,他们为什么不走哇?……把这些个皮外套拿掉!”
医生拿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让她躺到枕头上,用毯子盖住她的肩膀。她顺从地仰天躺着,目光炯炯地望着前面。
“记住一点,我只要求饶恕,别的什么也不要……他,怎么还不来?”她接着对门外的伏伦斯基说,“来吧,来吧!把手给他。”
伏伦斯基走到床边,一看见她,又用双手捂住脸。
“把脸露出来,瞧瞧他。他是个圣人!”她说。“把脸露出来,露出来!”她怒气冲冲地说。“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让他把脸露出来!我要看看他。”
卡列宁捉住伏伦斯基的双手,把它们从脸上拉开。伏伦斯基的脸由于痛苦和羞愧显得十分难看。
“把手给他!你饶恕他吧!”
卡列宁把手伸给他,眼泪忍不住滚滚而下。
“赞美上帝,赞美上帝,”她说,“现在一切都舒齐了。只要把我的腿稍微拉拉直就好了。对了,好极了。这些花画得多难看,一点儿也不像紫罗兰,”她指着糊墙的花纸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几时才完结呀?给我点儿吗啡。医生!给我点儿吗啡。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
医生们说这是产褥热,死亡率达百分之九十九。她整天高烧,说胡话,处于昏迷状态。半夜里,病人躺在床上,失去知觉,几乎连脉搏都停止了。
每分钟都有死亡的可能。
伏伦斯基回家去了,但一早又跑来探问病情。卡列宁前厅遇见他说“您留着,她也许会问到您。”说着亲自把他领到妻子的起居室里。
到早晨,病人又兴奋起来,思潮翻腾,胡言乱语,接着又昏迷了。第三天还是这样,但医生说有希望了。那天,卡列宁走进伏伦斯基坐着的房间,关上门,在他对面坐下来。
“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伏伦斯基感到是表态的时候了,说,“我没有什么话好说,我什么也不明白。您饶恕我吧!不论您多么痛苦,我还是请您相信,我比您更难受。”
他想站起身来,但卡列宁拉住他的手说“我请求您听我说,这是必要的。我应当向您说明我的感情,那以前支配我、今后还将支配我的感情,免得您误解我。您知道,我决定离婚,甚至已开始办手续了。不瞒您说,开头我拿不定主意,我很痛苦;我老实对您说,我有过对您和对她进行报复的欲望。收到电报的时候,我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到这里来的,说得更明白些,我但愿她死。可是……”他沉默了一下,考虑着要不要向他坦白自己的感情,“可是一看见了她,我就饶恕她了。饶恕的幸福向我启示了我的责任,我完全饶恕了她,我要把另一边脸也给人打;有人夺我的外衣,我连里衣也由他拿去。我恳求上帝,但愿不要从我身上夺去饶恕的幸福!”他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他那明亮、安详的目光使伏伦斯基感动。“这就是我的态度。您可以把我踩在污泥里,使人家都取笑我,我可不会把她抛弃,也不会说一句责备您的话,”他说下去,“我的责任给我明白规定,我应当同她在一起,我将同她在一起。要是她想见您,我会通知您的,但现在,我想您还是离开的好。”
卡列宁站起身来,失声痛哭,再也说不下去。伏伦斯基也站起来,弯着身子,皱着眉头,仰望着他。他不理解卡列宁的感情,但他觉得这是一种崇高的、像他这种世界观的人所无法理解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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