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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妯娌互相看一眼,风娥倒服了软儿,想想丈夫几般叮嘱,忍气撇嘴走了。俩男人对炕桌吃饭,香久里外热腾腾伺候,恩长总不大惯,只低头闷闷喝酒。酒蒙子没名儿沾了酒话多,渐渐恩长也受了感染,俩人推杯换盏,竟相互称兄道弟,东拉西扯,无话不谈,酒一上脸,谁也不记得都说些什么。那一顿饺子,面对没名儿,恩长心里长草,嘴里没一点滋味儿。香久总有一眼沒一眼瞅他,他却躲闪着香久,心里象做贼一样,对没名儿充满了愧疚。从那时起,恩长心里暗暗许下心愿:没名儿里的活计,不用他动根草刺儿,我全包了,不然对不起没名儿!恩长真是老实人,他这样想,总还不敢正眼瞅没名儿。他从此有块心病,抬脚儿就觉得亏欠了没名儿,亏欠了老艾家。一连几日,他总是故意躲闪着香久,他手脚不拾闲下做活儿,想遗忘对香久的思念,但思念却如烟如缕,纠缠不尽,每到夜深人静,恩长就在碾道房,用酱杆笛,胡乱吹出自己的旋律,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众人还蒙在鼓里,无人能听懂恩长的心意,只有隔墙隔院儿的柳叶桃,能听出自己的心声。
东家艾书田两口子当然也听懂了那笛声。艾书田幽灵一样似有意无意,总是在无人的方邂逅了恩长。除了嘘寒问暖,还吞吞吐吐说些令人费解的话语。譬如:早知道有这一。诸如:做人得凭良心。又比如:处成一家人,可也不,不看僧面看佛面。
艾书田又弄了一桌酒菜。说是专请恩长,连没名儿两口子也请到桌上,这让恩长心里七上八下,有点犯寻思。等筷子撴齐,白酒烫好,东家一面让菜,一面唉声叹气对恩长说可怜见儿,说凑一堆儿打伙这些年,无论好歹,也是缘分,今儿个吃顿散伙饭,指不定哪就成了仇人!哪能呢,没名儿没心没肺插言道:大侄子不是那种人,大侄子帮我算帮到家了,还真就离不了呢。艾书田皱皱眉,想说没说出口,狠狠瞟了灶上忙活的香久一眼,香久什么不知道?脸登时就红了,还好,灶膛火煊红正映在香久脸膛上,倒没显出点啥。恩长呢,恩长也走了心,仗着酒蒙了脸,权当了好话听。恩长就怕提他和香久那档子事,他知道啥也瞒不住东家。恩长担忧的事并没有生,忙在堂屋的香久也十分坦然,象是心有数的样子,趁温酒上菜的时候,还大大方方给恩长夹菜倒酒,恩长这才稍稍把心安放到肚子里。
酒酣耳热时分,那场戏才拉开了序幕。趁酒劲儿,艾书田忽然攥了恩长双手,一边噙着眼泪,一边艾艾言道:大侄儿救我!祸到临头,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搭救了老艾家,好歹缘分一回,只要你肯帮我,日后艾家可你随心,不能白了你!说毕,下盛饭的田凤蛾,竟扑通一声朝恩长跪下。女人跪了身,艾书田也随着下炕跪下,口中念诵道:从今往后,我改口叫你大兄弟,只要你应许我一件事,只图你金口玉言一句话,指当救我全家!
恩长见不得好个人,自从偷了香久,私心里对艾家就怀了愧疚。见东家如此抬举,先慌了手脚,一边扶东家,一边说道:这是咋说,这是咋说,哪用着这个!田凤娥见到了火候,就拉起书田,一面抢着给恩长倒酒,一面朝丈夫递眼色。艾书田吭哧瘪肚说不圆乎,老婆急了,就指着炕上迷迷瞪瞪的没名儿说事,说二兄弟倒有好命,名下只剩二十亩田,没病没灾顶多划中农,好歹商量,二兄弟替大哥担一点儿,但求恩长做个证人。艾书田又连连给恩长作揖,说恩长不光成分好,又是烈属正打腰,搁哪儿都信得过,只当救了你大哥,就求你一句话!恩长听半才听明白,是要替东家瞒。
除了没名儿没心没肺,整吃凉不管酸欢喜,余下不管穷富,这些日子都有了心事,都想到了眼不前儿就要开展的土改斗争。一九四七年才刚被我军解放的留镇方,和老解放区仅隔着一道山岭,早前生在马峪解放区的土改斗争,因为缺乏斗争经验,也因早期土改缺乏政策指引,有些村庄生了残酷的流血斗争。除了分土,分浮财,分女人,为防止挟嫌报复,个别方甚至提出了消灭主的口号,马峪小沙河河滩一时血雨腥风肝脑涂、活埋主富农的消息,让水沿庄有买卖又有田产的高门楼胆战心惊。艾书田这小主藏奸耍滑盘算着金蝉脱壳的主意,两兄弟的土明摆着相差悬殊,事实上祖上留下的田土,兄弟间契上早就含糊,明显老大小奸心明显占着便宜,幸亏没名儿不识数兄弟俩凡事都是长兄做主。这样也有一宗好处,艾书田知道香久心里明镜一样,所以老大两口子对香久恩长的包容,也是一箭双雕,既堵了香久的嘴,又巧使了徐恩长。艾书田不白是大当家,遇事总有鬼点子歪主意,他认准恩长人品忠厚,还有一层侥幸,他拿捏住恩长香久的私通把柄,仓惶中把恩长当做了救命的稻草。
挤在人情夹缝中的徐恩长,这才知道手中的酒杯捏得沉重,一向豪爽仗义的徐恩长,这才知道东家真着了急就象人站在了悬崖绝壁上。那时节的恩长谈不上脑子里有阶级觉悟,他秉性中有一种生的柔软和忠厚,受不得旁人落难和苦口相求。
响晴的上兀自结出一朵荡云,风送云从,一股冬日的旋风,漏斗一样栽进场院儿,挟裹着枯枝败叶,又拧成一股绳,呼啸着系向庭。屋里的对语被旋风搜去,也躲不过在堂屋摘耳细听的刘香久,何况事关她的情人心肝恩长大兄弟。就在恩长左右为难欲允未允的当儿,嘴角吮着丝的香久,从堂屋嘿然道:不兴逼他,老艾家的罗烂,扯不到两旁事人头上!艾书田正满肚子心火,平空香久横插一杠,气得一墩酒杯,就摔下脸,碾道驴一样脸拉得老长。这时屋里的田凤娥瞅一眼炕上的没名儿,忽然叉腰叫道:呦~~~,知道惦记人儿了,胳膊肘儿还朝外拧,还睡着艾家枕头,怎就丢了魂儿了?经她挑白,香久就臊了,羞臊成暮春的晚霞。话一挑明,也不知香久哪来的勇气,当着没名儿的面儿,香久站成了一棵怨柳,恨言道:这不怨他!我都认,冲我来!用不着骂糊涂街,不兴下套子,把人往火坑推!艾老大没想到有这一出,不敢回嘴,他知道香久的分量,更不敢得罪恩长,忽然脑门一热,就上来脾气,仗着酒劲儿,抬手就给了媳妇一巴掌,打得田凤娥满脸委屈,一跺脚就气夯夯躲前屋去了,她惹不起艾书田,这一家子指着艾书田挑台呢。
那闹个不欢而散,隔不两,香久没想到大嫂来给她赔不是,还给弟妹捎来一个包袱,包袱里有一块直贡呢布料,说是送给弟妹做衣裳,推脱中包袱里又显出一匹家织青蓝布,这是咋说?香久端详那块布,足够做两身男装,田凤娥用手点点香久,又噘嘴儿努努屋里又暧昧指向碾道房,香久臊得不行,她知道了大嫂的用意,那口怨气气也就消了不少。那时的徐恩长脸儿也薄,他是个脸热见不得好的人,他架不住东家把好事都喂他嘴里,说归齐他还是掉坑里舍不下香久。东家的美人计让土改中徐恩长阶级立场不稳,日后东窗事,说村里有人检举揭,现出两个不同版本,有人说恩长替东家瞒,也有人说是东家移花接木转移田产,临土改把二十亩好田仨瓜俩枣卖给了恩长。土改工作队还拿这事做了典型,恩长也老实做了交代,日后这成了恩长挥之不去的历史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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