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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这天的清晨,茉喜站在一座小小的山头上,迎着寒风看山看雪。她还花红柳绿地穿戴着,然而从头到脚没有几处干净地方。跟着陈文德连撤了许多天,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只知道山后那座小村庄,是自己暂时的家园。精致的服饰与饮食全没有了,除了枪林弹雨之外,便是永远不散的硝烟鲜血气息。
陈文德一贯是不正经,如今忽然正经了一次,搞得茉喜很紧张。她挨着陈文德坐下了,对面是小武——小武在落座之前犹豫了一下,然后没等陈文德再催促,他很明显地把牙一咬,然后也坐下了。
外面偶尔有了零星的鞭炮响,是新年要到了。
陈文德往嘴里送了一块鸡肉,边嚼边说:“这顿饭吃完,小武出趟远门,去太原,给我拿点儿东西回来。”
想不清楚,她便慢慢想。
小武一怔,随即轻声反问道:“太原?”
凤瑶还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自己应该怎么走。茉喜没了,娘也没了,身边一个亲近人也没有,何去何从,她真是想不清楚。
陈文德顺手给他夹了一筷子炒肉,又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不会走丢了吧?”
凤瑶没抱过孩子,偶尔抱得他不舒服了,他敢扬起小手对着凤瑶又抓又挠——对着亲娘都不敢的,对着凤瑶就敢了。
小武茫然地摇了头,“不能,我会找路。”
然而她看小熙也像茉喜。这小东西有着茉喜的轮廓和茉喜的神情,虽然稚嫩得还不算个真正的人,但是说不准哪一下子,或者在他打呵欠的时候,或者在他噘嘴皱眉的时候,或者在他东张西望的时候,他眼中会有个小茉喜倏忽闪过。他甚至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在凤瑶面前,他会特别娇贵,特别能号啕,活鱼一般地闹着要凤瑶抱。
陈文德转向前方,这回不看小武,也不看茉喜,只对着面前盘子里的鸡腿说话:“这些天,我也想了想将来的出路。我十七岁投军,是靠着带兵达起来的,最兴盛的时候,袁世凯封过我做将军,虽说我这将军就是个名字,不值钱,但毕竟是听着挺威风,比没有强。胜仗,我打过不少,败仗更多,最惨的一次是那年在河南,差点让人揍成了光杆司令,小武还记得吧?愁得我在河南哭了一场,把你给吓坏了,你那时候还是小孩儿呢。”
先前的小赖子、现在的小熙颇有一点“有奶就是娘”的意思。在新奶妈子怀里吃了几天的奶后,他开始对着新奶妈子和凤瑶嘎嘎地笑。凤瑶被他笑得手足无措,并且心里有点迷糊,总不能相信这个小活物是茉喜生出来的。
小武淡淡地笑了一下,仿佛是有点羞涩,“记得。”
他想自己当初要是不爱茉喜就好了,一点都不爱就好了。
陈文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那一次,我挺过来了,不是我有本事,是我有运气,我命大,硬是从河南逃回了河北。算一算,八年过去了,这回啊,我估摸着,我可能是没那个好命了。”
但他现在非常想逃想赖。
说到这里,他抬手一指茉喜,“本来我都打算好了,大不了我撤进山里跟他们穷耗,我不出去,他们也抓不着我,耗一天算一天,耗到死算完。可我没想到她能跟着我——我可能真是老了,想要个女人、想要个家了。再让我像毛头小子似的重打江山,我……”
对于自己的长子,他看不出好坏,他不肯承认自己并不爱他,但他的确是不大愿意面对他。茉喜看儿子像万嘉桂,万嘉桂看儿子却是更像茉喜——不是具体的像,是抽象的像,在那小婴儿的脸上,他时常看到自己的眉目做出茉喜惯有的表情,非常恐怖,仿佛是老天爷特地造了这个婴儿做人证,让他逃不走赖不掉。
他沉吟了一下,自己摇了摇头,“我打不动了。”
两人相处到了如今,他还是只拉过凤瑶的手。先前两人尽管也是淡淡的,但因为他知道凤瑶是自己板上钉钉的未婚妻,心里有底,所以两人之间纵是存着距离,他也不怕;可现在不一样了,自从茉喜和他的私情大白于天下之后,凤瑶就再没和他谈过两人的婚姻问题。
扭头又望向了小武,他把声音压低了些许,“我在太原一家钱庄里存了一笔款子,我是什么人,钱庄老板清楚得很,谅他没胆子趁火打劫扣我的钱。你给我跑一趟,把那笔款子取回来,加上我手头现有的,也能凑个几十万。有了这几十万,咱们三个找机会偷着一跑,不怕没地方过好日子。”
凤瑶坐在热炕边,痴痴地望着炕上的婴儿出神。她不知道这男婴的名字,想要问又无人可问,所以自作主张,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小喜。“小喜”“小喜”地喊了几天之后,她又感觉这名字不甚庄重,所以把“喜”改成了“熙”。万嘉桂看她对孩子怜惜,心内很喜悦,但是除却喜悦,同时也另有其他情绪。那情绪不好言说,他只是觉得在凤瑶心中,无论是茉喜,还是茉喜的孩子,都比自己的地位更高。
说完这话,他扭头对着茉喜笑了笑,“天津、上海,都有租界。我往租界里一钻,不信谁还敢跑到洋人的地盘上追杀我。到时候你安心在家里当阔太太——”他抬手一拍小武的肩膀,“我再给小武说个漂亮媳妇。咱们两家算一家,等你给我生儿育女了,小武就算他们的大哥!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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