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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漕运码头回来以后,胤礽便想去乡野转转,看看田亩、农舍,他想知道京城周围的老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往后到了江南,才有个比较。
隔天一大早,胤礽便穿上了不知德柱从哪儿买来的蓝色粗布短衫,下头是同色的裤子,脚上黑色敞口布鞋,腰间勒的褐色粗布腰带。
太子爷穿上这衣裳,硬生生有种假冒地主老财之感。程婉蕴见了笑得直打跌,太子爷穿这样的行头,实在太怪了。
太子爷在程婉蕴看来并不白皙,但在老百姓里头又属于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白,大清真正的平头百姓,全都是黑黄黑黄的,而且因为地都是压实的黄土地,灰尘其实是很大的,整日在外头讨生活的老百姓是不会有一张干净的脸的,甚至衣裳也不干净。
最突出的就是,太子爷手脚干净、唇红齿白,清朝已经有了猪猔或牛毛做成的牙刷,用上好的精盐、姜汁、木律、槐角子、荷叶做成的“牙粉”刷过牙后,还要用上好的茶水漱口三遍,所以宫里的贵人们都有一口健康的白牙,和做饭都不舍得放粗盐的老百姓又有了鲜明的对比。
真正的老百姓,很多四十岁都不到就掉光大牙的都很常见。
“二爷,咱穿这样的衣裳反而比不穿还要打眼。”太子爷见过真正的老百姓么?程婉蕴进宫前是见过很多很多的,甚至歙县作为是徽州府治所在地,而徽州作为程朱阙里,已经在民生救济方面比别处优越,但依旧能见到饥不果腹之人,她微微叹了口气,“不如还是穿长衫吧,打扮成士子、秀才,倒比装老百姓要好得多。”
胤礽自己也觉着浑身别扭,更令他感到赧然的是——这粗布衣裳也是簇新的,但他自打娘胎出来便是绫罗裹身,从没碰过粗布,这刚穿上就磨得后背发红了,甚至起了红点,很不自在。于是听从程婉蕴的话,默默将衣裳脱了下来。
程婉蕴却觉得太子爷有这份心就已经很好了。要知道康师傅之前两次南巡,可从没有“微服”过。康熙南巡政治意义浓重,根本目的在于稳定江南、巩固统治、维系民心。清朝入关时,江南是反抗最为激烈的地区,所以才会发生“扬州、嘉定”那两件惨案。
因此康熙二十几年的两次南巡,他都要声势浩大地出行,就是要让江南文人士大夫都看到他,他要笼络的也只有“上层”思想领袖。虽然他也关怀民生、考察吏治,终究没有自己亲眼去探查过老百姓生活的真相。当时满汉矛盾尖锐对立到什么程度呢——康熙那样骄傲且“满洲”的人竟然放下身段去拜谒祭扫了明孝陵,并下旨修缮,还特别增加江南地区科举名额、临时增加科考场次,用尽了怀柔手段,向江南表明了化解历史积怨的决心。
江南稳住了么?程婉蕴不知道,她听说这一次,太子爷到了江南也得去祭孔子、岱庙、禹陵,向天下宣告自己作为储君也将接受汉家儒学文化,表明大清不仅是满洲令主,更是天下共主。不过这些都是到扬州之后的行程了。
到扬州之前,太子爷都是“自由”的,而他选择了老百姓。
程婉蕴知道他是因为见了码头上垃船的纤夫生出的想法后,她看着太子爷的背影都觉着他高大了几分,她很想谢谢他,因为八旗旗民是不用做纤夫的,那些苦难深重的都是汉民。
太子能看见汉民的苦,她心里加倍地感动。
要知道,很多身在统治阶层的人都看不见老百姓在受苦的,不仅仅是清朝,明朝中后期也是如此。“民本”思想或许在张居正时期才开始嬗变,进而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这不是清朝的错,而是每个封建王朝都会有的局限性,“何不食肉糜”到了后世还震耳欲聋呢,只是清朝作为入主中原最成功的游牧民族,要面对比其他王朝更多问题罢了。
当初在歙县,程婉蕴也曾想过很多法子去影响程世福,让他多出台些惠民济民的政策对老百姓好一点、再好一点。他也的确努力了,灾荒救助、救济鳏寡孤独、尽力推动歙县子民的教化,但正如程世福只能救歙县的人,她也只能做到这些。
于是最后程婉蕴穿上了棉布衣裙,太子爷换了件普通的长袍夹袄,但他还是坚持租用了客栈老板的骡车代步,程婉蕴也觉得他是对的——这主要是太子爷的马和车都显得太昂贵了,就好似你开着兰博基尼敞篷跑车进山区一般,不说吸引强盗土匪的注意,也会引人围观、容易掉马,还是换二手五菱宏光来得安全。
客栈老板的骡子年纪大了,而且主要是用来拉货的,后头就是块木板拼成的车架,连车篷都是德柱实在看不下去临时用块油布遮起来的,然后和程怀靖一块儿将整辆车包括骡子都洗了个干净,程怀靖甚至抱着骡蹄子刷了半天,恨不得替它把脚都修了。
又抱来两床褥子往车里垫了又垫,这才勉勉强强把太子爷请了进去。
程婉蕴一直在悄悄观察太子爷的反应。
德柱也白着脸站在一边,心里忐忑不安,还不停地想,太子爷要是发了火,他门口还套了另外两辆崭新的青呢马车,里头还能放火盆,虽然比不上宫里的,但总比这破骡车要好!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太子爷微服就微服么,何必微服得如此逼真呢?
谁知太子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上了车,还特意将褥子往身边又叠了一层,才让她过来坐。见她立在车前有些出神,他却冲她笑道:“这车只怕不会很舒服,你忍一忍。”
程婉蕴就弯起眼睛笑了:“二爷别小看我,我很能吃苦的。”
然后她也二话不说就提起衣裙上了车。
这车是真的又晃又冷,胤礽便将程婉蕴紧紧搂在怀里,碧桃出门前给她塞了个小手炉,这会儿用着正好,程婉蕴将手炉放到太子爷的怀里,他又下意识拉过她的手捂着,两人都因对方的动作愣了愣,随后便相视而笑了。
他们这辆普普通通的骡车没有引起路人的注意,德柱在前头充当车夫,他们这辆骡车后头还有不少真的穿上粗布衣裳的亲兵不远不近地跟着,程怀靖就和石家两兄弟扮成了进城买菜的菜农,用扁担挑着两个草编箩筐,里头还放了几颗白菜。
骡车渐渐驶出了通州的城门,外头的景色一下就变得荒凉开阔了起来,远处青山重重,冷清凋残的寒树簇拥着蜿蜒向前的黄土官道,路上行人就少了很多,但偶尔能见到呼啸而过的驿马、背着重重柴火在大冬天赤脚走路的老人、以及赶着驮满货物的骡子的商贾。
胤礽盯着那老人冻得黑紫全是皲裂开血口子的脚底板看住了,直到骡车与那老人擦肩而过,他忽然开口和德柱说:“给那背柴的老翁送点银子。”
德柱愣了半晌,连忙让跟在附近的亲兵拿了钱回头去追。
程婉蕴也愣了一下,她忍下心尖一点酸涩,说:“二爷,救不过来的。”
她从小就知道,救不过来的,救了一个还有一个,救了两个还有千千万万……
“我知道。”骡车不远处,那老人被乔装的亲兵塞了一贯铜钱,已经哭着跪倒在雪地里,冲着他们的骡车不停磕头。但胤礽没敢回头去看,只是依旧望着前方好似瞧不见尽头的路,轻轻回答,“可已经见到了,就这样无动于衷地走了,若他不幸没熬过这个冬天,我会一直记得这件事。”
程婉蕴只能抓住他的手,她知道太子爷从皇城里走出来以后,必然会被刷新三观,这过程定然是痛苦又震撼的,而且余波不断,或许这次南巡会影响他一生也说不定。
但这些痛苦却会成为万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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