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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山有灵而万物生

  一夜的寒气，让搪瓷盆里的绿豆都结了一层冰。豆子经过冷冻，变得更为坚硬，表面形成一层薄薄的冰晶，这让豆子本身的颜色黯淡了许多，反倒突出了冰晶通透的色泽，给人一种极为清凉的感觉。

  于雪把盛着豆子的盆放在案板上，在空气中让它自然解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拿起菜刀，用刀背轻敲盆底，那一坨豆冰一下子就从盆里脱离了出来。于雪把豆冰放进锅里，加水开火。饱含豆子的冰块在水中慢慢浮沉，看上去就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上面点缀着一颗颗祖母绿猫眼石。

  “好，就现在，来吧。”于霜见状，催促于雪。

  虽然感觉非常尴尬，难于启齿，于雪还是按照于霜说的去做了。她后退一步，对着那煮着豆子的锅，躬身行礼，口中念念有词：“山有灵而万物生，水有气而澈见底。南山红豆，北山绿豆，老君助我摘下金豆。金豆豆，银豆豆，豆豆开花有丰收。”

  锅里的水渐渐沸腾了，于雪惊讶地现，随着温度的升高，一颗颗豆子开始碎裂，如花盛放。豆壳渐次离开了豆肉，豆子内部的精华开始缓缓溢出。细腻绵密的质地在锅内上下翻腾，像清晨的山中升起的岚雾，丝丝缕缕，云烟氤氲，渐渐将透明稀薄的滚水变为了流沙质地的豆黄色。

  “这就是咱妈出沙的秘诀？”于雪感到不可思议。

  “是呀。我就说你知道啊。”于霜无辜地耸耸肩。

  “就这？念口诀，鞠躬？”

  “不，咱妈都是磕头。”

  于雪觉得哭笑不得，这也太荒唐了。不过，这么说来，于雪确实是知道的。三十多年前，父亲调到了栾川龙峪湾林场工作。一家几口从洛阳坐了两天一夜的长途车，在弯弯绕绕的盘山公路上穿过许多山洞，最终达到了老君山山脚下的一个小镇。他们在那里重安了家，但母亲不甘心就在家里围着锅台转。她不顾父亲的阻挠，自己出门找了一份工作。

  那是一个很苦，也很危险的工作，是药厂的采药员。说是厂里的工人，但其实这是一个非常传统的行当，说白了，就是背着背篓上山采草药。父亲拦了几次也拦不住母亲，她对那份工作充满了热情，每天天不亮就跟着厂里的老工人上山。

  于雪记得，每次上山之前，他们都要偷偷拜山神，拜老君。那歌谣于雪自小就会，“南山灵药，北山异草，老君为我采下灵芝草。南山青蒿，北山茵陈，山神助我摘得野山参。”

  那时山上长满了参天巨树和旺盛的藤蔓。古老的森林里没有公路，人迹罕至，野草能长到半人高。山上有各种野生动物，不要说兔子、山鸡、刺猬，也有野猪、羚羊、鹿，甚至还有豹子、狼和蟒蛇。大家上山的时候，齐声念动着这样的“劳动号子”，其实也是为自己壮胆，让野兽勿近。他们在山上采天麻、石斛、当归，也采连翘、艾蒿、金银花。每一个采药人都梦想着找到灵芝和人参，但母亲常说，那是靠命，靠运气，更是经过老君和山神许可的。父亲是个干部，为了这件事，没少批评母亲的迷信思想。

  可母亲从不与他争辩，他说他的，她拜她的。她常说，我是一个采药人，命都是交给大山的。山有灵而万物生，在山里吃错了果子，被蛇咬了，只要你用心，山里自有药解。在山里迷了路，不要怕，不要慌，只要你出山的心坚定，自会有一朵花、一只飞鸟、一头野兽，前来接引着你，允许你走出这片大山。

  还别说，后来有一天，母亲兴冲冲地跑回来，手里挥舞着一朵红身白边的大“蘑菇”，真的是灵芝！镇子里来看鲜的人差点儿踩破了于雪家的门槛。在于雪的记忆里，那似乎是母亲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了，她?s?脸上满是光，对着灵芝拜了又拜，才依依不舍交回了厂里。

  “我拍过，使劲拍过了。”母亲逢人就这么说。她所谓的“拍”是指拍蕈伞，山里人摘蘑菇都要使劲拍拍伞盖，替蘑菇传孢子。可直到他们一家离开栾川返回洛阳，在那座苍茫的大山之中，母亲都再也没有找到过灵芝。因此，母亲相信，那一天是老君和山神帮助了她，让她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获得一额外的奖励，帮助一家几口度过了艰难的时刻。从那时起，她就一直要求孩子们珍惜粮食，尊重食材。她做饭的时候从不让外人插手，不准别人偷看。可越是不让偷看，孩子们就越是好奇。他们早就偷偷现母亲做饭的秘诀了——她把那些豆、米、麦、黍当作朋友，它们并不是普通的果腹之物。在母亲的世界里，它们似乎拥有着与人同高的地位。不，确切地说，可能还高于人，她是在心里把它们视为神灵来尊重的。

  “你看看你！昨天烧的那一壶烂糟糟的绿豆水，咱妈要是喝了，一定会说，你根本就不尊重豆子，你做太快了。”

  “行吧，那应该就是我失败的原因。”于雪承认道。

  “所以，你最好就站在这口锅前面，把咱妈的口诀再念上一百遍，心诚则灵。”

  “啊，真的啊？那刚才那遍还算不算？”

  “哈？你真数啊！”，于霜笑了起来，“逗你玩！你还真信！”

  “啥？”

  “咱妈尊重食材本身是没有错，但这个豆子之所以出沙快，是因为提前泡过、冻过。冻过的豆子就是很容易出沙。”